在今天下午六点半以前,针对晚上的安排,祝千帆拥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在会议室里把陆陆续续送来的鸡公煲外卖吃完,然后与一群人一起浸泡在绕梁的余味当中接着开会,直到半夜。
另一个则是赶紧坐上地铁,从浦东张江赶往虹口足球场,去奔赴那个过去两年多都未曾发生过、而他忐忑地期盼已久的饭局。
他的内心毫无悬念、无比坚定地倾向于后者,但是,在面对分管大领导那眉头交接处深深的“川”字印痕时,在即将张嘴的最后一刻,“请假”二字他却迟迟说不出口,尽管他要比大领导还高出近一个头,按理说应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从第一天开始,大领导就定了调:“时间紧任务重,我们要集中精力,集中办公!任何人要请假,都要通过我!”
“小祝,你身体不舒服?”大领导看着这个小年轻走到自己面前,欲言又止,原本还算俊秀帅气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带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称的纠结,仿佛身体里某处不够通畅。
祝千帆摇了摇头。
大领导便立刻领悟了。
“你晚上有活动?要请假?”
祝千帆双眼发光,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激动,只能抿嘴点了点头。
“小祝,‘万星’计划目前正在前期论证的关键阶段,院里很看好你,希望你在这个项目上发挥重要作用,这才让你参加这一系列的论证会议,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
领导循循善诱,说了一大通,核心意思就是三个字:“我不批”。
但祝千帆被大领导这么一点,那股埋藏在心底的锐气反而冒了出来,脱口而出:“张院,我很感谢您和院里对我的培养,对‘万星’计划也很有兴趣,不过,我看这几天开会的架势,今晚多半还是会针对整个卫星互联网星座的系统架构进行内部讨论。可是,光我们内部讨论有什么用吗?这都第几天啦,系统架构都还没法与筹备组达成共识,而没有定下来的原因我觉得也挺简单,那便是包括您在内,我们院里的领导们还没最终拿定主意,然后去强推我们的技术方案,或者说,我们与筹备组的领导还没勾兑清爽,更别提跟北京的专家们了。如果你们都还没有统一的思路,光靠我们下面的人论来论去,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领导被祝千帆这样一通劈头盖脸的输出,竟然噎住了几秒钟。他对祝千帆的惜才是真的,但是对这个年轻人脾气的无奈也是真的。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不能既要他独当一面,还要他低眉顺眼……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行吧,那你去吧,也记得跟匠心他们报备一下。不过,你参加了这么多天会,也看到了,谁要是不在会场,多半会被安排很多工作任务的。”
说完,大领导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狡黠。
“……”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让行动项来得更猛烈些吧!
祝千帆还是匆匆道谢,然后迅速起身,抓过自己的羽绒外套,离开了大领导的办公室。
鬼知道他会不会反悔,赶紧闪人要紧。至于向直属领导谭匠心报备?发个消息就好了。反正张院长已经将批假权上收了。
走出单位大楼,祝千帆才发现,太阳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整个世界被黑色笼罩。
又是起早贪黑的一天,而上海的冬天总是天黑得如此之早。
一阵冷空气钻入他的鼻腔,他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祝千帆匆匆冲进地铁站,在拥挤而满是人味儿的站台上站定,抬头看向头顶斜上方的屏幕,那里显示距离下一班地铁到站还有2分钟。
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可能是因为刚才一路小跑的缘故,更有可能是因为他待会儿要去见的那个人。
四十多分钟后,虹口足球场站到了。
“这是我们仨都很熟悉的地方……“
祝千帆在汹涌的出站人潮中奋力穿梭向前,终于挤上地面,先是沿着东江湾路往南走,过了两个路口之后,再拐上同心路。又走了几十米之后,人流变得稀少,他终于来到街边一家不起眼的本帮菜馆门口。
这家店门口并没有放置很多中餐家常菜馆常见的迎宾台,也并没有一个年轻秀气的服务员在那儿导引。一对半旧不新的棕黄色木门关闭着,只有从门框里镶嵌的毛玻璃里透出的光和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可以提供足够明确的信号:我们在正常营业。
祝千帆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腌笃鲜和葱油拌面等已经深入他记忆的味道。
大厅里十分热闹,基本已经满座,相邻餐桌的间距并不大,显得颇为拥挤。
祝千帆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一直走到大厅尽头,那儿有一条狭窄的走廊,通往这家餐厅的几间包厢。
最里面的那间包厢此刻正半掩着门,服务员敲了敲门,还未等里面的人回话,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然后匆匆地转过身来,从祝千帆的身侧闪过,忙着去接待新的顾客。
顺着被推开的门,祝千帆一眼便将包厢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是一间不带窗户的小包厢,在暗黄的灯光下,中央的圆桌旁边均匀摆放了四张椅子——坐三个人是合适的,如果那背对着门口的第四张椅子也坐人的话,不免会有些局促。
正对着门的主位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也是这个包厢里唯一的人。
她并没有因为服务员唐突地推门而入感到一丝恼火,那张光滑而清秀的脸上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她只是下意识地抬起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往门口扫视而来。
祝千帆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狠狠攥了一下,顿时呼吸急促起来。这个女人与他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多岁,留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女士西装外套,外套下是一件紧身的米黄色高领毛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简洁而低调的装束之下,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飒爽干练的英气。
而在祝千帆眼中,她纵使如同这番打扮,也依然掩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美丽。只不过,他也理解,因为工作性质,她不会刻意打扮自己。
“千帆,你来了?”
女人已经看见了祝千帆,这时候脸上才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祝千帆脑海中如同繁忙的机场一般,不断地起降着各种想法和语言,可临到嘴边,他终究只是吐出一句话:“好久不见,郑安,有两三年了吧?”
郑安抿嘴一笑:“差不多吧,好久不见,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
“喔哟,我现在焦头烂额的,今晚为了你这顿饭,我还翘了一个重要的会,你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偏僻的餐厅?地铁口那里明明有好多选择。”
第二句话就顺畅多了。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啊。这里虽然交通没有地铁口方便,但好在闹中取静。”
“你这职业病真是……上次你说要去忙一个项目,然后整个人就失踪了……现在忙完了?终于有空出来吃饭?”
“不要再问了哦,问了我也不会说的。”郑安眼里含着笑意,却又带着坚定。
祝千帆挠了挠头:“好吧,我懂。”
然后,他站在门口朝着郑安的左右两侧看了看,略一思索,坐在了她的右手边。
“寂然还没来?”
他一边脱下羽绒外套,一边随意地问道。
“可不是嘛,他说他堵在路上了,要晚一会儿。”
“你们是不是……也很久没见了?”
祝千帆原本想问另外一个问题,但中途改变了主意。
郑安却大方地撂了撂头发:“我们两有多久没见,我跟他就有多久没见了。我跟寂然已经分手,这件事,我以为你知道。”
祝千帆的心跳又急剧加速。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哈哈哈,我就是确认一下,毕竟,那个时候,我可是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通,他这个有眼无珠的憨大,猪头三!”
郑安听罢,也跟着他笑了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因为工作的关系,跟他聚少离多,不能全怪他。”
祝千帆涨红了脸,正准备把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却听见门口传来一个洪亮而独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