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河畔的清晨,零下二十度。
风像一把钝刀子,贴着脸颊划过。
陈墨裹紧绿色邮服,手指被冻得几乎握不住缰绳。
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邮包。
鼓鼓囊囊地塞着几封信、一个印着“高考录取通知书”的牛皮纸袋,还有一本《新疆牧区通信手册》——
这是他昨晚熬夜翻完的最后一本书。
邮包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仿佛是某种无形的使命,将他从甘肃会宁那个黄土高坡上的小村庄,带到这片辽阔而陌生的土地。
“邮包比命重。”
临走前。
李铁柱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退伍军人出身的邮员,脸上刻满了风霜。
“记住了,你是邮差,不是游客。”
陈墨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血汗故事。
十年前。
李铁柱刚来时也摔过马、断过腿,甚至在雪夜里差点丢了性命。
如今。
他成了这片邮路的守护者,也是即将退休的最后一个老马工。
马蹄踏碎薄冰,咯吱作响。
身旁的老哈萨克族人阿不都拉牵着另一匹马,沉默地走在前面。
他是今天陪新人认路的引路人。
五十多岁的人,满脸胡须,眼神浑浊,但步伐稳健,像是一块长在山里的石头。
队伍缓慢前行,穿过一片枯草丛生的戈壁边缘。
寒风卷起细沙,打在脸上刺痛。
陈墨伸手擦了擦脸,忽然想起父亲寄来的那封旧信。
那是他十六岁时收到的,字迹潦草却有力:
“……风从西来,雪随夜至。你若想走得远,就得学会听风的方向。”
父亲是援疆工程师,在新疆一干就是十年。
那些年,家里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一封封家书。
陈墨至今还记得:
每当邮差送来父亲的信,母亲总要反复读上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木匣子里。
他摸了摸胸口的邮包,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从小到大,他最羡慕的就是那种能把远方和亲人连在一起的感觉。
现在,他亲手背起了这份连接。
“小子,别走神!”阿不都拉忽然低声喝了一声,马蹄一滑,踩进了一块松动的石缝。
陈墨猛地拉住缰绳,稳住身形。
远处。
乌云正在迅速聚集。
他抬头望了望天,风开始变了方向。
午后。
暴风雪毫无预兆地袭来。
鹅毛大雪夹杂着呼啸北风,视线瞬间模糊。
阿不都拉试图拉着马匹往主道靠拢,可风雪太大,方向感全失。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偏离了既定路线,误入一处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山坳。
“糟了。”阿不都拉低声咒了一句,脸色凝重,“这不是正道。”
陈墨四下张望,四周全是高低起伏的丘陵,积雪掩埋了所有熟悉的地标。
马匹不安地打着喷嚏,焦躁地刨着地面。
气温急剧下降,连呼吸都结成了白霜。
“还有多少干粮?”陈墨问。
“半袋炒面。”阿不都拉语气里透着无奈,“今晚要是出不去,明天怕是没人找得到我们。”
话音未落,一声雷鸣般的闷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山体崩裂的轰鸣声。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一道雪墙正缓缓塌陷,将原本的来路彻底封死。
陈墨心跳陡然加快。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不能慌,不能乱。
这是父亲当年写在信里的另一个忠告:“遇到险情,先看风向。”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途中经过的地形图:左边是丘陵缓坡,右边是一条干涸的溪谷。
如果判断没错,这条山谷可能通向南侧的一处牧民营地。
他睁开眼,看向阿不都拉:“我们朝南边走。”
“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老马工皱眉。
“不知道。”陈墨答得干脆,“但我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风从西来,雪随夜至’。”
他补充道:“只要顺着风向走,我们就不会完全迷失。”
阿不都拉看着他,良久才点头。
两人调整方向,牵着马一步步踏入风雪之中。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雪落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
他眯起眼睛,在漫天飞雪中努力辨认方向。
老马工阿不都拉已经说不出话了,冻僵的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神黯淡。
他们走了近两个小时,脚下的积雪已没过靴筒,呼吸也变得沉重而困难。
“得找个背风的地方。”陈墨低声自语。
他回忆着一路走来的地形,脑海中浮现出昨日李铁柱指给他看的地图。
这是一片未曾标注的山坳。
周围没有明显地标,但他记得途中经过的一处断崖——
如果判断没错,它应该在他们的右后方,而风正从西北面吹来。
“往那边走!”他抬手指向左前方一片缓坡,“那里是背风面,雪不会太深。”
阿不都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马,缓缓朝缓坡移动。
随着地势的变化,风力果然减弱了一些,雪花也不再像刀子一样直扑人脸。
他们靠着一块大石坐下,短暂休整。
陈墨掏出半袋炒面,分给老马工一点,自己只吃了几口。
他知道剩下的干粮不多了,必须省着用。
“你还年轻……”阿不都拉忽然开口,“不该跟着我这个老头子进这片鬼地方。”
陈墨笑了笑:“我是邮差,不是游客。”
这句话是他刚来时李铁柱对他说的。
那时他还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重。
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份责任,也是一种信仰。
夜色渐深,气温继续下降。
马匹开始不安地踏步,蹄下积雪咯吱作响。
陈墨知道不能再拖了。
“你留在这儿等我。”他将缰绳系在石头上,把邮包紧紧裹在怀里,“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出路。”
“别去……太危险。”阿不都拉拉住他的衣袖。
“我必须去。”陈墨轻轻掰开老人的手,“要是我们等在这里,明天就真的没人能找到我们了。”
说罢。
他迈步走入风雪之中。
寒风如刀,吹得他的视线模糊,脸颊早已失去知觉。
但他没有停下。
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忽然。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火光,在风雪中忽明忽暗。
陈墨咬紧牙关,强撑着往前挪动。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靠近那点火光。
终于。
眼前出现了一间破旧的牧屋,窗户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他用尽最后力气敲响门,却没有回应。
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他摸出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举高,示意自己的存在。
火光一闪,随即熄灭。
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人声嘈杂,感觉到身上被盖上了毛毯,鼻子闻到了热汤的味道。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